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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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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初,才剛剛化雪,冰冷的河水沾在人皮肉上,刀子割肉似的疼。

沈錦起初沒反應過來,只是感到自己似乎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,那股力道極猛極大,她被撞得頭暈眼花腳下踉蹌,接著便從甲板上落了下去。她腦子暈沈沈的,反應遲鈍,直到墜入了水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。

落水的人心頭難免惶然,即便再精谙水性也是枉然。事發突然,恐懼同驚惶蔓延過四肢百骸,成了最難以克制的心魔。刨水一類救命的事全都不記得了,她只知道出於求生的本能去掙紮,發狠似的。溺水的人,愈是掙紮,愈是沈得快,帶著腥氣的河水從鼻子嘴巴一股腦兒地灌了進來,她連嗆了好幾口水入腹,頭腦便有些不清明了。

恍惚間似乎想到了許多人,眼前有許多零碎的畫面走馬似的略過去,雜亂的,莫名的。

今日是春龍節,她著了盛裝,沈重繁覆的衣飾沈甸甸的,帶著她往河底徐徐沈下去。沈錦的意識已經模糊了,只隱約覺得自己要死了,死在大胤,葬身在這條大河裏。

也許是件好事吧,她死了,慕容弋應該會將她的屍首送回懷陽。她想著,忽然又覺得有些淒涼,爻京大運河,這樣的漫無邊際一望無垠,她死在這裏,也許連屍首也找不到,送回懷陽的或許只有一些衣物,她的墳墓也許只會是一個衣冠冢。墓志銘會怎麽記述她的一生呢,為國和親的公主,死在異國他鄉,其實也並不多麽豐功偉績。

沈錦迷迷糊糊的,腦子裏閃過了許多古怪的念頭,忽地,周遭的水流隱有波動,她略皺了眉,迷蒙中似乎看見一個人朝著她的方向游了過來。

會是誰呢?

近了,更近了。

她努力瞪眼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,可眼前仍舊是迷茫的。這時一只手臂伸了過來,時分結實有力的,應當屬於一個男人。從她背後穿過去,緊緊圈住她的腰身,帶著她往河面游去。

沈錦眼神是空洞的,蒼白的唇翕張了幾下,接著便陷入了一片混沌中。

梁國的公主被救起後便一直高燒不退,躺在榻上渾渾噩噩地說胡話。慶寧宮裏亂成了一鍋粥,醫正們忙著開方子救人,奴才們也絲毫不閑著。就這麽昏天暗地地忙活了五個來時辰,直到戌時許,病榻上的公主才總算退了燒。

月亮孤零零地掛在天上,形成一個慘淡的白影。寢殿裏的太醫都散去了,只留下沈錦從大梁帶來的幾個貼身宮婢伺候。

壽兒將熬好的藥送進了屋裏,餘光掃過去,只見今上仍舊沈默地坐在她們公主的床沿上,一聲不響的。她心下驚訝,擡眼去看寧毓,寧毓將好也看向她,兩人眼神上一番往來,皆是大惑不解的模樣。

君上真是個怪誕的人,對公主的態度著實古怪得過頭。正思索,那頭卻傳來個聲音,淡淡的,卻有股無形的威嚴,“下去吧。”

兩人面面相覷,不敢對他的話有反駁,只好諾諾應聲是退出了寢殿。

殿中的人散盡了,只餘下他同她兩個人。慕容弋坐在床沿上垂眸看她,緊緊閉著眼,蒼白而憔悴,同往日裏那個明媚無雙的美人仿佛不是同一個人。

又不知過了多久,榻上的人發出了陣仿似夢囈的呢喃,嗡噥的,模糊的,教人聽不真切。她有一副好嗓子,說話的聲音細細柔柔的,帶著南方一帶獨有的婉約,即便正經說話也像是撒嬌,聽在人耳朵裏,總有幾分嬌柔的味道。

他垂著眼看她,這時沈錦皺緊了眉頭,閉著的眸子緩緩睜了開。

長久不見光,即便是柔和的燭火也變得刺目。她擡起手背擋了擋,隱約瞧見床沿上約莫坐著個人,身形極魁梧,自然不可能是寧毓她們。她一楞,再定睛看過去,終於看清了那人的一張面孔,拉著臉無悲無喜,她卻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
慕容弋臉上淡淡的,站起身將桌上的藥碗端在手中覆走回來,挨著床沿撩了袍子坐下。

沈錦初到大胤,還沒有適應北方的天氣,是以寢殿裏從早到晚都燒著地龍,蒸得一室之內暖烘烘的。然而今上卻不同,已經是杏月中,逐漸回春,在殿裏杵了幾個時辰早發了汗,他伸手將頭上的帽冠摘下來放在一旁,露出一頭鬢角分明烏黑密實的發。

她仍舊楞楞望著他,目光有些呆訥,沒有靈氣,他也不搭理,只是徑自垂著眼拿湯匙攪弄碗裏的湯藥。那雙手尊養得極好,白皙修長,骨節有力,甚至比手中的青瓷更漂亮。

這舉動教人摸不著頭腦,她看了眼他手中的青瓷碗,猜想那是她的藥。可看他這架勢,難道要餵她喝藥不成?

沈錦被這個念頭唬了一跳,眼神在他的臉同那碗藥間來來回回,最終直直地打量他,眼神很是戒備。

這時他終於擡起了頭,側目朝她瞥了一眼,略皺起眉,似乎有些不悅:“你總是看朕做什麽?”

淡漠的口吻,卻讓人覺得緊張。她被問得一滯,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,只是偏過頭去不看他了,口裏說:“寧毓和壽兒她們呢?”

他說:“教朕打發走了。”說著稍頓了下,“坐起來,這麽不方便。”

沈錦聽他這麽說,看他的眼神變得更加詭異。不方便?聽這話,這人難不成還真要紆尊降貴給她餵藥麽?她心下奇怪,卻還是照著他的話艱難地坐了起來,後背靠著軟枕,一言不發地看著他。

他擡起眸子淡淡看她一眼,漠然道:“別這麽看朕,朕並不想殺你,藥裏沒下毒。”說完略打量她,覆將手裏的藥遞了過去,“自己將藥吃了,若怕苦,桌上有蜜棗。吃完了藥,朕有些事要和你談。”接著便緩緩立起了身子,負手踱到窗前去了。

沈錦垂下眼看了看手裏的湯藥。若慕容弋真要她死,憑他的手段,想必是不會用下毒這種伎倆的。她探手試了試溫度,也懶得用勺子,一仰脖子將碗裏的藥給灌了進去,遂將手中的空碗放在了床頭的小案上。她那巾櫛掖了掖嘴,覆擡眼去看立在窗邊的背影,說:“君上有什麽話,請說。”

那背影仍舊沒有動,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一般,視線仍舊落在窗外的廊橋上。

她等了好會兒也沒等來半個字,心頭便拱起了火氣,不由拔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:“君上,我藥吃好了,不知君上有什麽示下?”

這回他不再無動於衷了,而是半轉過身子往她睨了一眼。半大的丫頭,脾氣倒不小。他在圈椅裏坐下來,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慢條斯理地把玩,溫聲道:“今日害你落水的內監已經送入大理寺查辦,是無心之失亦或受人指使,朕都給你一個交代。”

他提起這樁事,令她悚然一驚。冰冷刺骨的河水,鋪天蓋地將人淹沒,那樣的無助與無力,簡直是永遠無法忘懷的惡夢。她打了個寒噤,那一刻真的以為自己會死,沒想到她的命這樣大,竟然還會活過來。

腦子裏猛地想起了什麽,她臉色一變,擡眼看慕容弋,懇切道:“君上可知今日是何人救我性命?救命之恩無以為報,必當重謝的。”

他聞言轉過頭看她,眼神有些晦暗,“重謝?怎麽謝?”

她略想了想,看今日的情形,下水救她的人想必是禦林軍或某個識水性的內官,因回道:“這個我暫時沒想好,等問了恩人想要什麽再答謝也不遲。”

他卻寥寥一笑,話語之中透出幾絲若有若無的諷刺意味來:“公主能答謝什麽?明珠千斛還是金玉貨賂?他要的你未必給得起。”

這話隱隱有些看不起她的意思,她有些惱了,沖口而出道:“知恩圖報這個道理我是明白的,只要恩人開尊口,我必定傾力而為。”

慕容弋慢慢斂去了笑意,眸子定定看著她,目光銳利,能將她整個兒穿透似的,忽而又一笑,諱莫如深般:“朕替你把這話記下來。”說完也不看她反應,兀自負手踱出了殿門。

他的話往往如此,教人摸不著頭緒。她隱隱感到這句話似乎有弦外之音,思索了少頃卻無果,不禁挫敗地嘆出口氣。服了藥人便有些困倦了,她打了個哈欠仰面倒下去,單手覆著額頭假寐。

珠簾發出些聲響,她移開手指看過去,是寧毓同壽兒朝著她走了過來。寧毓上前挨著她的床沿坐下來,伸手去探她的額頭,長舒一口氣含淚道:“總算不燒了,殿下,您真是嚇死我們了。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,我們怎麽對得起皇後娘娘。”

沈錦心頭動容,拉著她們的手安慰道:“別哭了,我這不是好好兒的麽。今兒個這場難都能過來,說明我必有後福呢。你們要是再哭,我便將你倆隨便指個二流子嫁了,信不信?”

還能打趣兒她們,看來是真的好了。兩人抹著淚花破涕為笑,壽兒吸了吸鼻子揩了把臉,忽然想起什麽似的,神神秘秘往她湊過去,說:“殿下,今兒在寶船上,不光是咱們幾個,所有人其實都嚇傻了呢。”

她聽後臉上惘惘的,有些不明所以:“為什麽哪?因為我很重要麽?”

壽兒咂咂嘴:“你知道今兒是誰下水去救的您麽?”

沈錦搖頭,她唉聲嘆氣道:“剛剛還在這兒守了您幾個時辰呢,就是那位最不招你待見的大胤皇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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